六月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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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乱

       

——天地神佛不知我,无人解苦厄。

【壹】

张启山归来的时候,长沙城里的青梅刚熟,翠生生挂在枝头,像一场少年心事。
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纠缠,他想,少年这个词,离他实在太远。

那日二月红将一坛新酿的青梅酒埋在红府的梅树下,青绿枝叶,浅白长衫,落了一身斑驳光影。

张启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一身戎装将六月的风也染上几分凛冽,一声低语只有自己听见。
“你真该沾几分烟火气。”

二月红转身看向他,眉目如画,唇边笑容清浅,有阳光落在眼底。
“不知佛爷大驾红府所为何事?”

“无事,不过拜访一二。”

“既如此,红二略备薄酒,佛爷请。”

“请。”

看着前面引路的二月红,张启山微微垂下眼睫。
比起以前的冷淡决然,这样很好。

客厅中,张启山看到了那副熟悉的字画,上面题着苏东坡的半阕词,字迹有些模糊,仍可以看出是二月红的笔迹。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张启山离开红府时,残阳如血,将人映得如同鬼魅。
二月红将他送到门口,副官站在车旁。

“佛爷慢走。”

“二爷请回。”

客套疏离的对话,像是两个初识的陌生人。

站在原地看着张启山坐上车离开,在管家担忧的目光中,二月红摇头浅笑。
“无事,回吧。”

红府的门缓缓关上,门内门外隔成两个世界,互不侵扰。


二月红看着廊上悬挂的风灯,喝了一口管家端来的热茶,微黄的灯光映在侧脸上,没有半分暖意。
他站在那里,一半沐浴光明,一半隐于黑暗。

“他上一次选了家国天下,留我陷入地狱。他那样的人,无论多少次,选的永远是前者。”

“我却不能责怪一句,大是大非面前,多说一句都是错。”

“算了吧,现在这样,很好。”

他的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装着苍生万民,却偏偏装不下一个二月红。

千帆过尽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兜兜转转,他退回到原点,将刻骨伤痕掩盖在面具下,笑得云淡风轻。红尘路太长,江湖太远,漂泊在乱世的人,适合相忘。

相知同途,终归陌路。
他说,“这样很好。”


【贰】

车停在红府转角处,张启山看着手中的一颗青梅,默然半晌。
副官欲言又止, 张启山回头看了一眼红府的方向,抬手揉着额角,脸上带了几分疲惫。
“开车,回去。”
“是。”

张启山第一次见到二月红,是在梨园的后台。他着了军装,身后跟着配枪的士兵,要进去,无人敢拦。

二月红正在上妆,眼尾上挑,晕染绯红,一眼看过来,似透过万重春山。

初见,二月红对他毫不客气。
“后台闲人免进,要听戏去前台。”

一句话说得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看着那样一双眼睛,张启山没有半点火气。
“好。”

张启山带人离开,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
“不知红老板今日要唱哪一出?”

二月红看着镜子里的人影,画眉的手一顿。
“《长生殿》,埋玉。”

戏开场。
戏台上的贵妃梨花带雨,哭得肝肠寸断,三尺白绫,香消玉殒。
戏台下的军官眸色深沉,紧紧攥住雕花的扶手,指节泛白。



后来张启山再次听到二月红唱这出戏,是在红府的后花园,落叶萧萧,只他二人。

“任灌哗,我一谜妆聋哑,总是朕差。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一残,断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陨黄沙。”

明明是杨贵妃的扮相,却唱着唐明皇的唱词。
张启山走上前。
“为何?”
“我想看看李隆基的这段唱词到底有何意义。”
“何意?”

二月红本来柔和的眼中带了几分凌厉,唇角笑容讽刺。
“毫无意义,虚情假意。什么代陨黄沙,不过说说而已,江山美人必选其一之时,他选的永远是江山。”

张启山沉默不语,二月红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如刃,似要洞穿心肺。
“那么你呢,张大佛爷,你如何选?”

半晌,张启山终于开口,迎着二月红的目光回望,不见半分动摇。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目光相交,最终败下阵来的是二月红,他转过身冷笑,广袖遮住颤抖的手指。
“红二知晓,佛爷请回。”

“如今的局势,你该明白……”
“佛爷请吧,红府庙小,容不下佛爷雄心壮志,管家,送客!”
二月红打断他的话,拂袖而去。

不知何时站在园内的管家为难地看着张启山。
“佛爷……”

张启山微微启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转身离开。
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谁也没回头。
枝头枯叶跌落在地,一季好梦摔得粉碎。

一别再见,是将二月红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之时。
伤痕累累的二月红被张启山抱在怀里,咬牙喊出来一个名字:“张启山……”

张启山似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般的疼痛从心脏炸裂开来,烈焰燃遍全身,将五脏六腑灼烧成灰烬。

二月红重伤昏迷,张启山守在床榻前,他想,二月红不该是这样的。
这个人该是生在锦绣堆,长在绮罗丛,一世安稳,永远如梨园初见那般风华绝代。
而不是现在这般苍白羸弱,憔悴不堪。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为了他的大义,二月红落入日本人手里,酷刑加身,风光霁月的红二爷吃尽了苦头。

那时见到狱中奄奄一息的二月红,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张大佛爷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

三日后二月红清醒过来,将张启山赶出了红府。
那日秋雨寒凉,雨雾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缠入肺腑,痛入骨髓。
张启山浑身湿透站在红府门前,有雨水落入眼中。风吹过树枝,嘲笑他的狼狈。

此后红府闭门谢客,二月红不再见他。

长沙城内流言四起,不过也不尽然全是流言。
“听说没,红老板不再唱戏了,听说是被日本人抓去后伤了嗓子。”
“真可惜啊,不过话说回来,日本人为什么要抓他?”
“不过是殃及池鱼罢了,那些人本来是冲着张大佛爷去的。”
……

张启山将一杯酒灌进嘴里,咳得撕心裂肺,他抬头看着夜空,重重黑暗,望不到天光。
也不会再有人站在天光尽头,对他低眉浅笑。

“终究是我负他。”


【叁】

民国三十一年冬,长沙冷得刺骨,却被冬雪遗忘。
张启山接到红府的请柬,二月红邀他去听戏。
这是那日后二月红第一次主动见他。

二月红说梨园人多,红府清净,这场戏该在红府唱。
张启山赴邀,二月红盛装相迎,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之前的冰冷决绝只是彼此的错觉。
“今日唱《锁麟囊》,‘朱楼’一折,近年来新出的戏。我只唱一段。”
“好。”

管家给张启山奉上热茶,茶烟袅袅,连眉眼也模糊。
不知何时落了雪,风雪中戏腔婉转: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
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茶凉,戏落。
张启山看着二月红,目光穿过他身后漫天飞雪,看向旧年岁月。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明白了……”
他起身,走入风雪中,飞雪白头。
“我明白了。”
“二爷,告辞。”

此后山长水阔,天涯路远,无论是朱门深院,还是柴扉碎雪,风雪夜,再无归人。

张启山离去时留下的脚印被大雪覆盖,二月红看着那盏凉透的茶,脸上妆容已残。



春风漫过城池,梅花千树。
张启山接到任务离开长沙,走的那日二月红前去相送。

张启山站在春风中,看着二月红身后如雪白梅。
“我回来的时候,梅子该熟了。”
二月红淡淡应了一声。
上车前,张启山突然回头,不知向谁低语。
“真想尝尝青梅酒。”

去时花满路,归来梅子熟。
他回来那日去了红府,二月红在梅树下埋了一坛青梅酒。
两人平淡的客套,对酌,分别。
仿佛不曾刻骨铭心,也不曾恨到决裂,只是相识之人,仅是相识。

少年时不知道的愁滋味,在这年的青梅中尝了个遍。



【肆】

第二年,长沙城破。
硝烟战火中,张启山想起那日二月红跟他说的话,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二月红。

“张启山,你说最残忍的,是生离,还是死别?”
“生离。”
“好,张启山,那你好好活着,我与你生离。”

乱世中颠沛流离,太多身不由己,唯一的缘分或许就是相遇,然后别离,连“情深缘浅”这四个字都不必提及。


没有人知道,与二月红相识的那年,张启山曾在佛寺中求了一支签。
签文是半阕词——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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